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2)
我们都在势不可挡地老去,常艳说,所以我们要珍惜每一次聚会。我们这一届师范生共四个班,我们是目前唯一保存完整的一个班级,据说一班已经有两个同学英年早逝,死因不明;三班死了一个,是车祸,一家三口骑着摩托车去城里,让公交车撞了,三口人全死了,真惨,这个事故当时很有名,我们都知道;至于四班,据说一个同学去年死于癌症,还有一个同学刚查出癌症,正在等待死亡。每一次开同学会,那三个班级都要怀念一下先走一步的同学,把气氛弄得跟追悼会似的。只有我们这个班,每次聚会都是欢天喜地的,平庸的人往往容易快乐。我们班是四个班级里最平庸的,别的班级都有学生混上了乡镇长,局长,甚至三班的王友良还当了沙溪市的市长,其他还有大大小小的校长一大堆,唯有我们班,大都是普普通通的老师。因为都平庸,所以大家都平等,所以说话做事可以无所顾忌,因此也就快乐。说起来奇怪,读书的时候,我们班无论是各类体育竞赛,还是学科竞赛,都是四个班级里最优秀的,怎么一到社会上,我们就会这么平庸呢?
不过有一件事上我们倒是出类拔萃,那就是离婚率,十六个女同学,离婚八个,二十四个男同学,离婚七个,远远高于全国水平。每次开同学会,都是一堆怨妇凑在一块,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离了婚的男人回骂,你们女人才不是好东西。
三年前我也离婚了,常艳得知我离婚的消息后赶来安慰我,我告诉她我不需要安慰,我现在感到解脱了。就像甩掉了一只夹脚的旧鞋。我说。
你还打算换上新鞋吗?常艳问我。
看情况吧,有合适的就再穿上。
别人穿过的你要吗?
我看看她,不知怎么回答她。我知道她尽管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却并不幸福,她知道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她只是装聋作哑,在家里维护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有一段时间她经常跑医院,据说是得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毛病,有传言说是他老公把性病染给了她,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跟她老公提出离婚,家里依然保持着一副安定团结的局面。所以我认定,常艳是不会和她老公离婚的,她只是来我这里寻找心理的平衡。而我,无意介入她的生活。
还记得老鬼么?我说。
当然记得,常艳说,他当初给我写过情诗,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首情诗应该是你替他写的。
我默然。在和方美丽搞在一起之前,老鬼曾经试图和常艳搞到一起,那段日子他看常艳的眼神很不正常,就像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似的。老鬼整天魂不守舍,为此他常常忽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有一次他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墙角,说,给我写一首诗,我给你一斤饭票。
毛病。我说。
两斤怎么样?他说。
你拿去干什么?我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问。
这你不用管,你写一首情诗,就是男人用来追女人的那种。
哦——我拖长声音说,四斤饭票,不准讨价还价。
成交。老鬼咬咬牙。
作为学校文学社的社长,我写过很多的诗,这是我一生中挣到的唯一一笔稿费。
还记得那首诗么?常艳笑着问。
忘了。我说。
雾一样的阳光弥漫了我的青春,从此云一样的你就不肯离去……常艳念道。
想想真可笑,当初,我们居然可以用诗来泡妞。我说。我想起了可怜的老鬼,他用四斤饭票向我购买了一首情诗,却整整一个月因为肚子饿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鬼也要来参加同学会。我说。
常艳显然有些吃惊。他会不会和方美丽吵起来?
不会。我说,让他们见一面也好,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他们可能一直放不下,见一面,也许就放下了。
好吧,常艳说。
这次,我打算给我们的同学聚会确定一个主题:寻找。过了一会儿,常艳说。
寻找?找什么?我问。
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各找所需吧。她说。
3
那时候我们十七八岁,拥有一把地头的油菜花一样金灿灿的年龄,被圈在一所叫上虞师范的学校里。在我的记忆里,这所学校拥有很高的围墙,站在校园里我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置身监狱的错觉。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过早地拥有了选择一生的权利。我是以我们乡初中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上虞师范的。总比种地强。母亲抹着惊喜的眼泪说。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就可以甩掉一个叫“农民”的身份。在村里人羡慕的眼神里,我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