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罗大叔(3)
2020-03-06 来源:美文阅读网 围观 : 1692 次 评论
“啊……嗨嗨嗨嗨嗨……”
突然间,他放声大哭起来,那粗哑的男人的哭声,从他喉咙里奔泻出来。像小河在夏季里突然暴发的山洪,挟裹着泥沙、石头和树枝,带着吼声,颤动着四野。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在这一瞬间,我几乎失掉了知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世界都不存在了,犹如穿开裆裤时候在河里鬼水被卷进淤泥陷坑时的那种绝望中的空白……我慌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叉在腰间的手自觉松动了,垂了下来。马罗突然伸出双臂,把我抱住,硕大的脑袋压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的中年人的粗壮的身体颤抖着,两条铁钳一样的手臂夹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他的鼻涕和眼泪一古脑儿倾泻在我的胸脯上,渗湿了我的衣衫。
他哭得好凶,我却找不到劝解他的话。实际的情形是,根本不用我劝慰,他自己已经戛然而止,松开抱着我的手臂,哭溜着声儿颤颤他说了一句:“咱们……好苦哇……”
我此时才理解了这个老光棍粗莽的举动中所表达的感情的含义了。而一当领会,我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心酸了,腿软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门口的树根上,双手捂住脸颊,哭起来了,呜呜地淌泪,却不像他那样扯长喉咙嚎啕。
老光棍马罗,像疯了似地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骂:
“我日你妈——‘修正’!你狗日害得俺中国人好苦哇!你不吃自家的黑豆小豆(赫鲁晓夫),净想吃中国的白米细面!白米细面吃腻了,还想吃苹果!苹果……哼!还要拿圈儿套得一般个儿……”
我十分伤心,却又几乎被他的骂声所逗笑。我知道,公社里某些拙劣的宣传家向村民讲解宣传的结果,就造成马罗叔这样的胡拉乱扯的可笑心理。他却依然恨着声,跳着骂着,像村子里的庄稼人打架时一样的泼势:
“你害得俺中国农民……啃生包谷棒子……”
我刚刚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下,又酸楚楚地低下头来了。
“我日你妈——‘假积极’!你胡阎欺哄毛主席,放你妈的臭‘卫星’!你得了奖状,得了表扬,叫俺社员跟受洋罪——啃生包谷棒子!”
戒备,羞愧,所有这些复杂的心情,全都随着马罗的骂声跑掉了,我心地坦实地坐在那只树根上,换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马罗蹦着,骂着,声音渐渐远了,钻进包谷地里去了,那儿随之传出咔嚓咔嚓的断裂的脆响。
他走来了,怀里抱着一撂包谷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又钻进庵棚,从吊床下扯出一捆干透的树枝,啪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麦草,再加上树枝,火苗哧哧哧蹿起来,冒得老高,在一个用铁丝扭成的支架上,摆上了嫩包谷棒子。他咕哝咕哝地说:
“去他妈的!这号烂熊包谷棒子,而今倒成稀罕物了!咋说也不能……啃生的……”
干透的树枝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火声是这样富于生气。我坐在火堆旁,双手掬着膝头,下巴支在膝盖上,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蹿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开的光亮的空间,随着火苗的起落忽而缩收又忽而扩大。火苗在树枝上跳跃,从燃烧着的枝条上攀援到刚添加上去的树枝上,像万千猕猴在树林里嬉闹,跳跃翻跌;无数条火苗拢在一起,就组成一个火的世界,充满了活力;火永远给人一种热烈、紧张、奋进的启迪……秋虫在四野的黑暗里啁啁啾啾,唧唧吧吧地吟唱,像无边无沿的一只大网在颤悠。
马罗蹲在火边,用树枝拨拢着火堆,促其烧得更旺。架在铁丝网架上的包谷棒子,绿色的嫩皮变黄了,变黑了,烧焦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从火堆里扩散开来了。
我的鼻膜受到刺激,经不住这样无法抗拒的诱惑,口腔里不断地有口水渗出来,嫩包谷棒子经过烧烤,散发出来的这股奇异的香味啊……这样浓烈,这样甘醇,我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其它什么美味佳餐能比它更香甜更醇美了。
马罗大叔的神态也使人动情。他坐在一块河卵石上,两手搭在撇开的膝头上,挺直腰板,俨然一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青石雕像。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会儿明亮,一忽儿灰暗,四方脸中央,雄踞着一宽大的蒜头鼻子,脸颊上有两道粗糙的大动脉似的皱纹。这张脸上,现在呈现出安详的神态,专注的眼神,雄狮守护幼仔一般雄伟而又慈爱的神情。他间或用右手里的树枝拨弄一下火堆里的柴枝,甚至歪一歪脑袋,向火堆里吹两口气,然后又坐直了,却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