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罗大叔(2)
2020-03-06 来源:美文阅读网 围观 : 1689 次 评论
“哼!你倒胆大——”他冷笑着说。
我没有腾出口舌和他争辩的心思,反正我偷吃了包谷棒子,跑也跑不到台湾去,任你去给队里干部告发吧!随你们怎么处罚好了!即使用我们家那两间破旧的房子来抵偿,我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房子毕竟当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冲击着、猛兽吞咬着的饥饿。我已经无暇考虑后果,仍然大啃大嚼着生包谷棒子,似乎越嚼越能品尝生包谷粒的甘美香醇了。既然总免不了一罚,索性让我今夜饱餐一顿也划得着了。
“跟我走!”马罗吼着。
我站起来,并不特别惊慌,走就走吧,无非是赶出伊甸园去接受惩罚,后悔是无用的。我跟在他屁股后头,牙齿仍然在忙着啃咬包谷棒子。
他猛然转过身,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揍我了,却是一把从我手里夺下包谷棒子,“噼啪”一声摔到水渠里去,溅起的水珠儿跌落到我的腿脚上。我憎恨地瞅着他,站住了,真有点阿Q式的怒目而视。只是黑夜笼罩了一切。他看不见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见他是怎样得意的一张嘴脸。
我跟着他的屁股走,纵使下地狱,我也去。
顺着水渠往东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湿了脚面,我感到一阵冰凉。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在顿河草原的月光下尽情淘气,我却跟着老光棍儿马罗走向耻辱的深渊。那条通村庄的田间土路横在眼前,我将跟他从那儿拐弯,朝南,走进村庄,呆立在书记或队长家的街门口,听候处置……奇迹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树枝搭成的便桥,老光棍马罗走上便桥,毫不迟疑地朝北走去,那儿将通到河滩的深处。他不打算把我交给干部,我的心里毕竟感到轻松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桥,树枝在我脚下软软地闪了闪,我背向村庄,走向广阔的河滩。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交干部,那么带我到河滩里去干什么?又是在这沉沉的黑夜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里人都知晓,六亲不认的马罗,常常抓住偷庄稼的贼,用他的牛皮裤带教训一番,然后放掉,倒是很少交给干部去处置。干部不打人,只会罚款,罚下款又是众人的。要么开群众会,斗争批判一番,无非是丢人现眼,远不如马罗自己发泄一下光棍过剩的力气过瘾……我现在开始考虑,如何对付这个残忍的老光棍儿了。如果他要……那么我就……我有好几种应急措施在脑子里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应急的考虑。这个马罗,是个生性孤僻的老光棍。村里还有一位光身汉,却是个爱热闹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闲汉,耍牌、“纠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乐部”。唯独这马罗,见不得闲人进门。有人暗里说,马罗常在他的窑里会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样,我大约从来没有踏进过他的土窑的门槛,这倒不是怕冲撞什么,我是实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张脸,从来也看不到一丝笑纹的冷脸,总是像刚刚和人打过架似的。加之我一直在县城读书,只在寒暑假才回到村里住下,几乎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说话的次数都是极其有限的。
马罗一年四季只干一种话儿,看守庄稼。麦子熟了看守麦子,包谷熟了看守包谷。麦子和包谷处于青苗时节,他就在村口路边转游着,看守那些糟践粮食的猪羊鸡鸭。他曾经一梭镖扎透过一头公猪的肚子,吓得所有养猪的村民纷纷修补坍塌的猪圈和羊舍。他曾经把一个偷摘棉花的汉子捆在树杆上,嘴里塞满他自个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宽皮带,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挽着皮带,抽得那汉子可想而知是什么滋味了。有马罗看守庄稼,比阎罗更沁人。不过……我这样二十岁的钢强铁汉,总不至于束手给他捆绑到白杨树杆上的……再跷过一道水渠,朝东一拐,我就看见一盏马灯萤萤的亮光,那马灯正挂在一个庵棚上,这是老光棍的别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转过身来,在黑暗里瞅着我。
我也站住,紧紧盯着他的手。
“坐下!”他的头一摆,对我吼喊。
我没有坐,仍然站着。坐下了,要再站起来反抗就可能为时过晚,措手不及。我没有吭声,倒把两手轻轻提起,叉在腰间,暗示给他一点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