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菜园(2)
( 三 )
在大园里打理小白菜的傍晚,有时还没忙完,就会听到大槐树下传来的说书瞎子的坠琴声:“诸位的乡亲们那个都听准,小弦子儿拉一拉开开了正封。天上星多月不明,河里鱼多水不清。” 接着是悠杨的坠琴声,抑扬顿挫,如泣如诉,荡气回肠。这民间艺人的演唱不要钱,管饭就行,这家给个窝窝,那家送碗汤,吃完接着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現在的艺人明星除了演唱费,还要出场费,时代真是变了!即便可以要,也不至于从窝窝头一下子升到几百万吧!
若问瞎子的演唱效果,还真不赖。村民们坐在小板凳上,听得如醉如痴,随着剧情的进展,或大笑或陪泪或义愤,一直听到小半夜也不肯离去。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巜白金庚私访》中的一个情节:白金庚无耐之下,将稻草插在脖领上自卖自身,招来众人围观。唱到看客潮水般涌来时,艺人坠琴骤停,道白:“里三层,外三层,一围围了个七八十来层。胖人挤得吩吩地喘,瘦人挤得骨头疼,来了个罗锅来观行,一挤挤到人当中,众人一打塕,只听咔嚓一声响,把罗锅挤了个直不楞登。” 这戏词我自今不忘,太生动太夸张了!前些年我当语文老师,给学生讲修辞夸张时,拿来作例子,效果很好。学生说:比我们作文上用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形象多了。
( 四 )
高地菜园里最盛大的活动莫过于淘井,几乎是全村男女老少都参战。园里只有一口祖辈传留下来的旧式砖井,挖于何年?已无从查考。井口五尺许,深数丈。园里蔬菜都靠这口井浇灌,为了保障用水,每年要淘井一次,把淤积的泥沙挖出来。淘井开始前,由权威的族长先做动员,相当于国家开展运动前的思想发动。根据需要把全村人分成几个组,要紧的是挑选十几名健壮干练的下井作业的小青年。具体操作是村上的支部书记,先在井口扎起坚固的三角架子,架子上固定一架梯子,然后将二尺多长、三十多斤笨重的木滑轮装在三角架顶部的下面。这是个关键物件,乒乓球粗细的大麻绠通过它上下运作。指挥长是个富有经验的壮年,他趴在三脚架的梯子上,能看清井下也能看清井上。妇女们一个挨一个紧握麻绠,负责提供上下运行的动力。下井的小伙子两人一班,半小时一换。只见他们全身披挂,接过族长送上的酒碗,临行猛喝两口酒,凛然站进麻绠吊起的筐里,缓缓地下到井底。我脑海里闪现出勇士上战场的画面,起码那种勇往直前的气概有点像。当时我八九岁,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看热闹,有时候也跟着呐喊。
整个场面最抢眼球的是趴在井口的指挥长,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指挥果断。你听:“上泥了,走!…… 停!”、“上人了!斤着,斤着,慢走,…… 停!” 随着他一声声口令,全村人形成了一个令行禁止的战斗整体。
五十年过去了,前几天回老家,我又去菜园,去看望曾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井。既遗憾又欣喜,它光荣离休了,接替它工作的,是它的孙子 —— 电动机井。
( 五 )
高地的边上是一个偌大的池塘,水深多年不干,周边长满芦苇。同龄邻居二哑巴善捕鱼,我和小伙伴们常常跟了去。二哑巴本不哑,因为哥哥是哑巴,便顺下来唤他二哑巴。二哑巴自做些小鱼网,二尺见方,用细竹劈儿撑开,鸡肠、骨头作饵置其中,一个个下到水里,半晌许起网,一般都有收获,多是小鱼虾,这些被诱捕的小家伙,后悔的拼命地蹦呀跳呀,但都逃不脱我们的法网,终被油炸成美食。那个香味呀,终生难忘,比家里做的糖醋大鲤鱼还好吃。这大概是因为亲力亲为的缘故吧,怪不得名人有言:自己偷来的罗汉豆格外香。
前不久,我又和二哑巴去捕鱼,捉住条大红鱼,高兴地跳起来。一跳醒了!原来是个梦。使劲想再回到梦里去,怎么也回不去了。
童年似昨天,只能梦里见,对镜笑白发,再活五十年!这个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鲁迅的感叹:再见,我的蟋蟀们!再见,我的复盆子和木莲们!
2020年10月22日